说不尽的张之洞

2016-08-29 10:08 来源:河北日报 分享到:

     原标题:说不尽的张之洞(组图)

  张之洞俯瞰汉阳铁厂。

  张之洞像

  沧州南皮香涛公园里的张之洞雕像。

  一

    1889年12月17日,天气苦寒,张之洞在湖广总督赴任的路上经过了漫长的跋涉,终于抵达了武昌。在这里,他将翻开中国近代重工业发展史上崭新的一页。

  1889年,时年52岁的南皮人张之洞,已是朝廷重臣。他个子不高,面色憔悴,眼睛里布满了茶褐色的血丝,一缕花白而稀疏的长髯在风里飘动,看上去他要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。

  那一年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。那年4月,日本在中国的间谍向帝国军部参谋本部递交了一份重要报告,这份报告是对中国大势的分析,他们认为中国清王朝“上下腐败已达极点,纲纪松弛,官吏逞私,祖宗基业殆尽倾颓”。而此后驻华间谍们提供的一系列关于中国大势的报告中,都一致强调中国发生的腐败不只是官场,主张日本应乘势占领中国,利用中国的人力、物力对抗西方。

  新任湖广总督张之洞不可能知道日本间谍对中国大势的秘密报告,但他对中国当时的大势却洞若观火。他知道朝廷大员的一次巡视活动,一场接风宴的“洋酒费”动辄就要花费千百金;他知道从朝廷到地方,庸官俗吏献媚当道;他更知道昔日的那伙以“清流”自诩的朋友个个垂头丧气,有的退隐闲地,有的满腹牢骚而束手无策,连李鸿章都自嘲是“大清的裱糊匠”了。

  但是张之洞不相信中国会被外夷和颓废的国人“唱衰”。

  此前,1881年,他授山西巡抚,禁罂粟,兴农桑,查藩库,劾贪官,大胆革新,并开始兴办洋务。1884年,他补授两广总督,中法战争爆发,他是坚定的主战派,曾指挥了震惊世界的谅山大捷。同时,他在广东筹办工业,以新式装备和操法练兵,设立水师学堂。

  此次任湖广总督,他立志“图自强、御外侮”,实施新政,做一个有为的疆吏。

  南皮人张之洞出生于贵州,他父亲张瑛曾在那里做官,因其祖籍为直隶南皮县,所以有“张南皮”之称。南皮张家是望族,明清两代科考中,张氏族人考中进士以上21人,举人50余人,秀才200余人,出过从七品知县到一品大员几十名,到张之万(张之洞堂兄,早于张之洞入阁成为大学士兼军机大臣)、张之洞,张家的声威达到极盛,被称为“东门张氏”。东门张氏家族,至今仍普遍使用张之洞所手书的“仁厚遵家法,忠良报国恩,通经为世用,明道守儒珍”这二十个字来起名排序,不相识的族人,一听名字便知彼此辈分。

  张之洞字孝达,号香涛,晚年自号抱冰,自幼颖悟过人,十三岁中秀才,十六岁夺得顺天乡试解元,一时“才名噪都下”,二十七岁中“探花”,步入仕途。

  从1889年12月到武昌就职,至1907年9月晋京入参军机处,这期间张之洞除了两度暂署理两江总督,一次短暂赴京修订学堂章程之外,任湖广总督近二十年。这一时期成就了张之洞作为洋务派首领的辉煌。他办实业,兴教育,修铁路,固堤防,练新军,强国体。建立了湖北铁路局、湖北枪炮厂、湖北织纺官局,开办汉阳铁厂、大冶铁矿、内河船运和电讯事业,使湖北成为中国早期工业化的发祥地。他兴办新学,多次派学生到日本、英国、法国、德国留学,培养了许多人才。

  那些年,他夙兴夜寐,不肯有丝毫懈怠。岁月染白了他的头发,也让他的思想在这块土地上结出了果实。

   

    进入19世纪后半叶的中国,正经历着一次新思想催生前夜的剧烈阵痛。中国知识界“维新”浪潮风起云涌。

  由于西方殖民主义入侵和西方文化的影响,清王朝帝国大厦的裂痕越来越深。鸦片战争以来,一系列的不平等条约把中国摧残得满目疮痍。特别是甲午战争后签订的《马关条约》,更让中国人的屈辱达到了空前的程度。内忧外患,水火交攻。社会上民变丛生,风气日衰,政局动荡不安,早就用猎人式的目光窥视中国的帝国主义列强,乘机加速了瓜分庞大的中华帝国的进程。民族危亡之际,国人开始对国家的命运深入反思,维新思想应运而生并迅速得以传播。

  中国知识界“维新”浪潮风起云涌。

  1895年,康有为在京师发起成立了“强学会”,当时各种“学会”已有50多个。“强学会”是旗帜鲜明的维新派政治团体。“强学会”成员全是高层知识分子和政府各级官员,张之洞的儿子张仁权也是发起人之一。张之洞则是热情的赞助者,他和两江总督刘坤一、直隶总督王文韶一起,各自捐了5000两银子。同时,张之洞在康有为的促动下成立了“上海强学会”。

  第二年,1896年1月,光绪皇帝在慈禧太后的逼迫下,下令封禁京师“强学会”,张之洞随之封禁了“上海强学会”和《强学报》。

  作为洋务派领袖,张之洞当然明白中国非变革不能自立的现实。从中法战争之后,张之洞便较多地接受了西学知识,其学术思想开始发生明显的转变。由传统学术中求致用,转变为由中西学术中求致用,倡导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。在培养人才的学制上更多地侧重于“西学为用”。他倡“新学”的目标是“融贯中西”,其着重点却在于“西学为用”。自甲午至戊戌时期,主张吸收西学、会通中西的思想成为时代主潮。以康有为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否定古文经学,鼓吹孔子改制,“援西入儒”。张之洞也是这一时期主张儒学会通西学的主要代表,但他对维新派的主张也不完全赞同。他虽然倡导吸收西学,但始终坚持“以维持名教为己任”的立场。当他认识到维新派康有为以经学形式输入西方社会政治学说,并以此为理论根据进行政治改革的时候,便赶紧与之划清界限。于是,1898年,在维新派与守旧派斗争进行到白热化之时,张之洞写出了《劝学篇》宣传优先传授中国传统经史之学的教育思想,并进呈光绪皇帝。

  随后,光绪皇帝将《劝学篇》颁至各省督抚学政,在全国四处刊刻流传。这说明,张之洞的《劝学篇》同近代日本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的《劝学篇》一样,并不是单纯论学的文章,而是一篇警世的政论之作。

  《劝学篇》由“内篇”“外篇”构成,共24篇。“内篇”有9篇文章,主旨是“务本以正人心”,表现了与康有为、梁启超等人在思想取向上的根本差异。“外篇”有15篇文章,其主旨在于号召人们学习西方的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,即所谓“西政西艺”,并在不妨害三纲四维的前提下,仿照西方的先进体制,对中国传统的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文化、教育等认真加以改造,变法维新,以达富国强兵、挽救危亡之目的。

  在书前的自序中,张之洞指出《劝学篇》的主旨要义在于“五知”。一知耻:耻不如日本,耻不如土耳其,耻不如暹罗,耻不如古巴。二知惧:惧为印度,惧为越南、缅甸、朝鲜,惧为埃及,惧为波兰。三知变:不变其习不能变法,不变其法不能变器。四知要:中学考古非要,致用为要;西学亦有别,西艺非要,西政为要。五知本:在海外不忘国,见异俗不忘亲,多智巧不忘圣。《劝学篇》里流露着明显的爱国主义思想,希望中国一天天强大起来,极力避免成为西方列强的殖民地。

  

    1907年,沧州南皮县有史以来第一座新学堂——慈恩学堂落成。这座新学堂果然让人眼前豁然一亮。这是张之洞为家乡捐建的新式学堂,也是他倡导办新学的一个举措。

  慈恩学堂的建筑呈现出中西合璧的风格,有教室、寝室、餐厅、厨房、议事厅、图书室、操场,还有花园假山,种植了槐树和海棠。设初等小学、高等小学及中学部,学制分别为四年和五年。这座学校的捐建人就是张之洞。

  1903年,张之洞自京城返武昌,顺道回南皮祭祖,捐出了朝廷给他的5000两赏银,还有数年来积累的12000两廉俸,兴建新式学校,后命名为慈恩学堂。新中国成立之后,慈恩学堂更名为南皮第一中学。

  办新学是张之洞的心结。在写作《劝学篇》时,张之洞的潜在目的是能够对当时的新旧之学的论争进行一次调解,进而平息种种会将国家引入危途的混乱思想。张之洞开宗明义强调了这一点:“图救时者言新学,虑害道者守旧学,莫衷于一。旧者因噎而食废,新者歧多而羊亡。旧者不知通,新者不知本。不知通则无应敌制变之术,不知本则有菲薄名教之心。夫如是,则旧者愈病新,新者愈厌旧……”

  新学旧学之争,从学术的视角看是清乾嘉以来的宋学、理学和今文学之争,说穿了也是一种权力之争。从现代学术史的角度看,便是中西文化冲突问题的延续。张之洞所强调的新旧之争,也带有中学、西学之争的色彩。“会通中西,权衡新旧”是张之洞一贯的思想主张,其有诗云:“璇宫忧国动沾巾,朝士翻争旧与新。门户都忘薪胆事,调停头白范纯仁。”(《新旧》)

  张之洞始终认为,中学是“根底”,西学是作为“补阙”而存在的。讲西学必须先通中学,强中国不可少西学。中学是根本,是主;西学是末节,是从。只有在通中学的基础上学西学,才能补中学之不足。

  张之洞严格规定了西学的疆界,将不适应中国政教的内容扫地出门。他所指的西学具体为“西政、西艺、西史”——“学校、地理、度支、赋税、武备、律例、劝工、通商,西政也;算、绘、矿、医、声、光、化、电,西艺也。”(《劝学篇·设学》外篇第三)在科学技术、法规制度、行政措施诸方面,中国可以向西方学习,而一些他认为有损于纲纪伦常的西学内容,则是排除在学习范围之外的。

   

    张之洞强调中西学之“会通”,他认为,“通”是消除新学旧学之间的隔阂,化解新学与旧学冲突的一把钥匙。

  张之洞《劝学篇》中有一章即以《会通》名之。他认为“通”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:

  其一,是学术通。如“以穆王远游,西域渐通也。邹衍谈赤县,以居临东海,商舶所传也。故埃及之古刻,类乎大篆,南美洲之碑,勒自华人。”(《劝学篇·会通》第十三)

  其二,是政教通。如:“《周礼》有山虞林衡之官,是西国专设树林部之义也。”“《论语》工利其器,《书》器非求旧维新,是工作必取新式机器之义也。”“《论语》敏则有功。然则工商之业、百官之政、军旅之事,必贵神速,不贵迟钝,可知是工宜机器、行宜铁路之义也。”“《左传》仲尼见郯子而学焉,是赴外国游学之义也。”“《周礼》外朝询众庶,《书》谋及卿士,谋及庶人,从逆各有吉凶,是上、下议院互相维持之义也。”

  其三,是三纲通。如称:西国亦固有群臣之伦、父子之伦、夫妇之伦,盖“圣人为人伦之至,是以因情制礼,品节详明。西人礼制虽略,而礼意未尝尽废,诚以天秩民彝,中外大同,人君非此不能立国,人师非此不能立教”。

  张之洞认为,这种种“通”是消除新学旧学之间的隔阂,化解新学与旧学冲突的一把钥匙。他批评一些人“自塞”“自欺”“自扰”:“自塞者,令人固蔽傲慢,自陷危亡”;“自欺者,令人空言争胜,不求实事”;“自扰者,令人眩惑狂易,丧其所守”。(《劝学篇·会通》第十三)

  由于长期的闭关锁国,由自塞、自欺、自扰而产生的自大、自闭、自卑的民族心理曾给中国带来极大的困扰。朝廷大员不知有西班牙、葡萄牙这些国家,反讥之曰:“西班有牙,葡萄有牙,其牙何物?”《清稗类钞》中有个故事说:有一位考生参加乡试,要考算学,凡是用数字的地方,都书之阿拉伯数字。主考官看了大怒,悬牌曰:某生以外国字入试卷,用夷变夏,心术殊不可问!马上下令取消这个考生的资格。这个考生一下子就疯了,最后发狂而死。

  张之洞对“迂陋无用之老儒”那些“浅陋之讲章,腐败之时文,禅寂之性理,杂博之考据,浮涎之词章”深恶痛绝,他指出应广开学堂,让学生“新旧兼学”“政义兼学”“旧学为体,新学为用,不使偏废”。(《劝学篇·设学》第四)推介西方学制,而且倡导一定要学习外语,他说:“不通西语,不识西文,不译西书,人胜我而不信,人谋我而不闻,人规我而不纳,人吞我而不知,人残我而不见。”(《劝学篇·广译》第五)并且倡导到国外去留学,“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”,“入外国学堂一年胜于中国学堂三年”。在他的积极倡导下,19世纪的中国出现了空前的游学世界的热潮。

  他还提出要学习西方人的军事技术,建设科技程度高、反应快速的部队,开采矿业,讲求农、工、商三学,实现富国强兵的大目标。这在当时实属不易。

  

    张之洞是一个开一代风气之先的人物,同时,他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,是不应当被国人忘记的近代中国人物之一。

  张之洞的一生是为中国的自强孜孜探求的一生,他是中国重工业的开路人,因为他,中国才有了第一座钢铁厂,第一座兵工厂,第一条铁路……没有他,就不会有湖北新政,也不会有近代中国的崛起。

  宣统元年(1909年)八月,心力交瘁的张之洞,在“国步维艰,外患日棘,民穷财尽”的悲凉慨叹中,带着他未完的梦想黯然离世。1910年12月,他被安葬在南皮双庙村张氏祖茔。 张之洞入土不到两年,清帝退位,维持了近三百年的大清王朝彻底土崩瓦解。

  张之洞写过一首题为《学术》的诗:“理乱寻源学术乖,父雠子劫有由来。刘郎不叹多葵麦,只恨荆榛满路栽。”

  作为引领未受新文化运动洗礼的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向导,张之洞的《劝学篇》成为他一个思想的原点。然而耐人寻味的是,极力主张接受西方科学技术的张之洞,对于中国政治制度层面的变革和社会革命,又视同不共戴天之仇。在《劝学篇》中,这种“开新”与“卫道”的双重变奏留给了后人不尽的深长反思。   (何香久)

编辑:RW0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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